第38章 人有难算之风云
不能自立门户……它算一种惩罚吗?
桓玄被王神爱扶起的时候,有些恍惚地在想。
这句话太过于轻描淡写了!
他先是起兵杀了殷仲堪,又被天幕曝光了那麽多未来做的事,与屡次鞭尸无异,建康百姓乃至于天下人看他,或许都会多一份偏见。
可在真正受到过伤害、如今也要费心劝服他的王神爱这里,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简单的限制。
哪怕余光瞧见,那头研究耕作农具的众人并未看向这头,他依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陛下就不怕,对我轻拿轻放,有损自己的威严吗?”
“你是说,一个谋朝篡位之人,最需要将上下清洗一番。”
桓玄下颌微紧:“……是。”
“可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做了吗?”王神爱莞尔,“以王珣、谢琰为代表的官员**,其余朝堂命官分门别类,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她松开了桓玄的手,负手顺着田埂而前,见桓玄跟了上来方才说道:“将军来得迟,还是吴会的战报先送入了建康,我也不妨转达一二。吴郡虞氏、朱氏要员都被诛杀,搜捕出隐户逾三千人,以主家谋逆、隐户入籍告终。会稽内史王凝之不思反省,明知能力不足也拒不辞官,反而在听闻朕登基的消息后,意图举兵反叛,同样被诛杀,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结果。”
“征讨王凝之的将领孙恩虽有擅作决断,募招百姓入伍充军之过,但事急从权,及时拦阻会稽叛军,仍按官升一等嘉奖。那麽,将军怎麽看那头的情况?”
桓玄沉默徐行。
天幕的历史上,江东世家是因他的动手遭到上下清洗,而现在有了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动手理由:皇帝已经换了,他们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就是一个“死”字。
这显然不是一位会被士族**捆缚手脚的帝王。
她明明出奇的年轻,却也出奇的强硬。
“……陛下是说,我未与您拔刀相向,自然不必获罪。”
他动不了手,无法悍然攻破建康,选择悖逆天幕而行,又恰恰是王神爱一步步算计、威逼利诱的结果。
一个已经落在掌心的猎物,确实不必非要将他掐死。
多让人唏嘘的一个答案……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王神爱回过了头来。
那抹坦荡的目光中,正映照着一个迷茫之人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忽然凝固在了深海当中。
“是啊,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甚至天下人都会看到,连桓玄这样贪婪又有野心的人,尚且能在永安手下得到委任,昭示着她有这个信心与能力,压住一个意欲称帝的人,也看到她虽有铁血手腕但仍有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呢?
又倘若桓玄是个如王恭一般带兵无能之人,能让战事速定,倘若这孱弱的南方王朝不是只有千万人口,倘若北方的拓跋圭没有虎视天下的野心,她当然更愿意将对方打服!可是,不能!
但好在,现在的结果也足够令人满意。
……
“我看,距离陛下让他归心,应该已经不远了。
王神爱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令宫人挂去了一边,自泛着热气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方才坐在了临窗的桌案之后。
糊着窗纸的木格间透出了一块块的日光,方块之上,正是一尊烫茶的热壶,正冒着驱散秋凉的热力。
白雾之后的女子应邀而来,早已垂手端坐许久。
自她所在的位置,透过半启的窗扇,其实能瞧见远处田埂上的情形,只是听不见王神爱与桓玄之间具体说了些什么。
不过,从王神爱的表情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错。
“能有今日,也要多亏谢内史的助力。王神爱答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引导至关重要。
看看,谢道韫就是对桓玄来说,多好的一位领路人。
谢道韫听得有些想笑:“天幕说,但凡换一个年长一些的人在桓玄这个位置上,司马道子都不至于落个车裂的结局,您便已经顺势称他为年轻人了吗?
王神爱理直气壮:“我觉得我比他成熟得多。
就算按照穿越前的年龄,她充其量就是跟桓玄差不多的年龄,那也一点都不妨碍她说出这句话来。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量和年纪,是滑稽了一点。
隔着茶烟袅袅,她抬眸与对面的谢道韫相视,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一如先前对于土断之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如今也有些东西,对于“成熟的政客来说,尽在不言之中。
比如说,王神爱大可不必解释自己为何要决定当堂杀死皇帝,直接选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谋朝篡位,也不必解释这个抉择到底是在何时真正做出的。
比如说,谢道韫也大可不必多说,她在历阳接到那份官职委任的时
候是何想法在决定让桓玄杀死谢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距离她们成为君臣还没有多久却已有默契摆在眼前了。
因为嗯……成熟的政客。
“陛下确实比他老辣得多。”谢道韫赞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若是遗憾现在才掌权的话倒也不迟反而是谢内史明明有斡旋四方的才能先前却只能困于宅舍之间是真的遗憾。”
“我不是遗憾这个。”谢道韫轻轻摇了摇头“王凝之的死讯您已让人告知于我我也只觉他死得可笑而非可惜又为何还要回头去看从前。我是在遗憾先前身在历阳未能亲自听您说到那句话。”
她的目光有些悠远:“那句——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光是在信中看到这寥寥数句知晓陛下为何要将国号敲定为“应”都让人明明置身深秋仍觉一阵说不出的热血沸腾。
她一个只闻转达的人是这样彼时身在现场的人是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亲自听到一句划时代的口号。
当谢道韫决定效忠在王神爱这里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其他的有些东西就没那麽重要了唯独这句
她怎麽就错过了呢?
就如同登山错过了日出是一样的遗憾。
在这彼此的对视中王神爱看得明白这话中的潜台词但比起再表演一通以满足臣子的心愿她沉吟了须臾还是答道:“会再次听到的我希望是在我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
次日的建康城中一行车马在卫队的护送下徐徐行出。
斗大的“应”字绣于红旗之上随同在六骏大驾两侧昭示着此刻出宫之人的身份。
“这是——陛下出行!”
建康城中攒动的人头里忽然冒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立时发出了一个召集的信号让周遭的人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车驾方向挤来。
当日建康城头的“阅兵”对于大多数城中百姓来说无缘得见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陛下的那句发愿随后种种诏令也是自宫中发出直到此刻方见到她以皇帝的身份出行。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陛下怎麽突然要离开建康?”
被问的人瞥了眼说话人的身份当即翻了个白眼:“是你啊你不是先前瞧不起陛下
,说还得是——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吗?”
“……少把那两个字念得这麽重,我现在知道两个是同一个人了。说得好像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前挤了挤,瞧见前方有位相熟的胥吏,当即目光一亮。
又忽然想起,对方因先前认真在答卷上写了些谏言,连升了两级,身份已有不同,还是将手在衣侧又抹了抹,方才探了过去,问询今日是何情况。
那人不太意外,答道:“你说这次出巡?是这样的。因桓将军入朝请罪,建康暂时不会进入战备状态,陛下便决定,先往京口走一趟。此地先有王恭叛军逃窜过来,后有侨民因改朝换代而惊忧,还是个沿江重镇,北府兵的驻扎地,必须确保不会发生**。”
“陛下也有意改一改此地郡治划分冗余的乱象,让此地百姓与兵员安心过冬,便将朝政暂时委托于谢内史,继续整理官员去留,另派刘将军坐镇,把守城关,自己带着亲卫与刚回朝的楚侯先离开建康。”
“啊……原是这样。”问话之人喃喃,望向远行的车驾,不免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在这等局势未定的时候离开建康,将朝政委托于旁人之手,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可在这秩序齐整的队伍中,他们这些建康人又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那并不仅仅是勇气而已,也是信任。
她相信建康的百姓会因她表现出的态度与能力,在这个依然局势紧迫的关头,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不会让别人谋夺走她的位置。
“对了,你知道吗?”那胥吏推了推发愣的人,“或许明年春耕,咱们就能用上那曲辕犁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是一个不小心的说漏嘴,而是一个用于稳定民心的信号。
当王神爱掀开车帘朝后回望的时候,已能听到身后的建康城中接连响起了几声欢呼,像是在为她送行。
这沸腾热闹的声音一时之间惊起鸟鹊无数,变成了一种热烈的回应。
当然,此刻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动静。
“您问京口那边的情况,可算是问对人了!”眉色粗重的小姑娘扬眉就笑,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简直再合适不过她名字里的那个“明”字。
识字明不明的,那是另外的事情,还得需要时间积累呢,反正她脾气是对上了。
“秋末的时候,京口铁瓮桥下头的那一
片可热闹了,把粟稭打进褥子里,编进鞋子里,再添几层麻布,好卖得很,我阿娘做的酱菜也是一绝。换了钱就能多买些米面和新布。”
“这个时节往往还会有几日阴雨,水道里的荇草捞不干净,还有些泛上来的腥气,但是没关系,胡汤的香味很重的,会把这种腥气冲走。”她将头一探,“您知道胡汤不?”
“要我说,真不该将这个名字让给胡人。”刘义明吞了吞唾沫,又显出了几分不忿来,“实诚些的摊主呢,就在一锅子汤里加六斤的羊排,四斤的猪肉,再加一斤葱头,一两胡荽,就是胡汤了。肉是贵人吃的,但汤基本花几钱铜板就能吃到好大一碗……”
她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与陛下同车的褚灵媛皱起了眉头,低下了声音:“……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陛下问的是京口百姓的风貌,结果她这三两句里全扯到吃上了。好像不是贵人想听到的东西。
却见褚灵媛鼓起了腮帮子,怒道:“怎麽会有人喜欢吃胡荽!汤里加了胡荽,我怎麽办。”
王神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胡荽就是香菜,也不怪褚灵媛是这个反应。
放现代还得问一句加不加香菜呢,搁这儿是喝胡汤必带啊。
刘义明:“……那你吃隔壁摊的豆粥?那也暖胃。”
褚灵媛犹豫了一下,点头:“那……那好吧。”
王神爱已收回了朝后望去的视线,朝着刘义明道:“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马背上的姑娘抿唇,问道:“您真不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市井烟火气了些?好像和您想要稳定民心,另推新政没什么关系。”
她一心想胜过父亲,证明自己更适合这个崭新的名字,但也知道,刘裕混迹军中将近二十年,所积攒的经验远远不是她平日里走街串巷所能比的。
她到现在也就学会了二十个大字而已。
虽然她爹的字也丑,但起码能认得出来,不像她……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你怎麽知道这是无关的呢?我若不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从何谈起切中要害、聚拢民心,若不知道白籍与民籍在京口如何往来,又要从何谈起重置州郡呢?”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您在来前就已经想好了。就像她们说的,您咔嚓一刀就砍了前代小皇帝的脑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现在也要往京口咔嚓几刀。”
什么咔嚓几刀啊,褚灵媛
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王神爱无奈:“……义明我也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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