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28
督统府的后院,俨然是繁华的背面。深秋时节,晚风已带了刺骨寒意,枯黄的败叶在地上翻卷,裹挟着尘土,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沉入角落的泥泞里。
温招的神识探入了督统府,她绕过几处假山,又穿过一片荒芜的园圃,抬眼便见一幢小小偏屋,嵌在院墙最深的角落里,如同被遗忘的枯骨。
屋子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崭新铜锁,冷硬而刺目,与那扇雕花木门剥落的朱漆和蔓延的青苔形成突兀对照。
门缝里透出混浊的昏黄光线,微弱得几乎要消融于暮色中。
温招正欲离去,一丝声音却如游丝般钻入耳中,起初极缥缈,像是风中残絮,又仿佛梦里呓语。
可逐渐,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竟是唱曲之声。
嗓音沙哑却奇异地婉转,含着某种似曾相识的妩媚,宛如久远的胭脂香被尘土掩埋后,又被偶然翻起。
“……菱花镜碎,难照旧时容,
锦屏空,画堂只余冷霜浓。
何处觅得旧时约,
唯有庭树,摇落西风……”
那声音细细地唱着,字字句句,竟字正腔圆,仿佛喉中尚存着昔日舞台的灯火辉煌与台下喝彩,只是那袅娜的调子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凄惶。歌声忽又拔高,拖着尖利的长腔,尾音颤巍巍地悬在半空,如同绷紧欲断的丝线,刺破了黄昏的沉寂:
“良人哪-----”
这“良人”二字骤然拔高,却猛地失了控制,如同绷紧的弦猝然崩断。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叫代替了余韵,如同玻璃刮过石板,令人心头猛地一揪。
门内随即响起“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身体重重撞在了门板上,震得那朽旧的雕花木门簌簌发抖,落下几缕陈年的积尘。
温招皱了皱眉头,驻在原地。
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不知何时,一只乌鸦停在对面屋脊,驮着沉沉暮色,一动不动。
她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门内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一阵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咯咯声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费力地吞咽着空气。
这声音很快变了调,膨胀成一阵狂乱的大笑。笑声尖锐又嘶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刮擦着骨头,毫无欢愉,只有无边无际的疯癫在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它撞击着朽坏的木板,震得门框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在昏黄的光线里飘浮。
笑声猛地一收,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紧接着,是更为骇人的声响。
指甲疯狂地抓挠着木门内侧,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刮擦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那厚重的木头生生抠穿。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挣扎。
“开门……开门啊!” 一个破碎的女声猛地穿透了抓挠声,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血沫的腥气。
喊声骤然拔高,又瞬间断裂,仿佛绷到极限的弦猝然崩开。门板再次被身体狠狠撞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抓挠声停止了,只剩下急促而浑浊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温招眉头微皱,穿过了那残破的墙壁,映入眼帘的是狭窄斗室内的景象。
一个枯瘦的身影蜷缩在门板后的阴影里,像一团揉皱的旧纸。
她身上套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衫子,袖口和下摆撕裂成缕,沾满污垢。
一头灰白纠结的长发披散下来,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那女人似乎并未察觉温招的存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枯枝般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动作时快时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像含着砂砾摩擦。
“妆……我的妆……” 她猛地抬头,露出一张布满污痕、颧骨高耸的脸。
眼神浑浊而狂乱,没有焦点地扫视着虚空,像是在寻找一面早已不存在的镜子。
“他来了……他就要来了……得扮上……扮上才好……”
声音低哑含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艰难地掏出来。
她开始用那片碎布徒劳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动作急促而粗暴,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污,又或是想把早已褪色的容颜重新擦拭出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突然停下动作,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眼神里的那点光亮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吞噬。
她猛地抱紧双臂,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皮包骨头的胳膊里,留下几道暗红的污迹。
整个身体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墙壁与门板形成的那个角落,仿佛要躲避某个步步紧逼的存在。
万氏……真的疯了?
温招眉头蹙的更深,“你可是万氏?”温招的神识渐渐化为实体。
温招眉头蹙的更深,“你可是万氏?”温招的神识渐渐化为实体。
那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猛地一僵,撕扯头发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灰白纠结的乱发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发隙,死死地钉在温招身上。
污迹斑斑的脸上,方才的狂乱与恐惧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冻结的惊骇取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女人骤然停止的、如同被扼断的呼吸在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抽气声。
下一秒,那凝固的惊骇骤然炸开。
一声极其尖锐到失真的吸气声后,女人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猛地向后弹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
她枯瘦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无法阻挡那撕裂般的尖叫从指缝和喉咙深处同时爆发出来。
她像见了真正的地狱恶鬼,双脚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蹬踹着,身体拼命向后蜷缩,试图将自己更深地挤进那个无法再容纳她的墙角缝隙里,恨不得就此融进砖石。
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倒映着温招清晰的身影,却只盛满了纯粹的,灭顶的骇然。
世间最深的恐惧,有时并非源于幽冥,而是来自一个活生生出现在你囚笼里的人。
尖叫持续着,带着一种要呕出灵魂的歇斯底里,再无任何唱曲的婉转,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疯癫与绝望。
这声音本身,就是她对这个突然闯入的人最本能的回应,一种灵魂被彻底惊散的哀鸣。
万氏常年在这偏僻的侧院里狼哭鬼嚎,根本无人会在意她又在搞些个什么名堂,药也断了,人也疯了,林海高只盼着她早点死。
温招看着她对于自己出现感到恐惧,看着她耐着性子轻声开口:“想不想出去见林静姝?”
万氏的尖叫声随着“林静姝”三个字戛然而止。她那双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随后她开始胡乱的整理那入枯草的头发。
“我的孩儿进宫了!成宫妃了!享福去了!”万氏突然笑了,脸上带着偏执可怖的笑容,盯着温招,瘆人得很。
温招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的心跟着一颤,她自重生以来,能让她有这种感觉的事情一只手数的过来。
想李婆和娘亲的时候有这种感觉,但却和此刻不同。一股窒息感涌了上来,温招偏开头,深吸了口气。
那是一个母亲本能的对于孩子的偏爱,万氏不知道林静姝在宫里得不得宠,也不知道林静姝过得好不好,她只知道,林静姝在宫里,总比在林府好过,享福去了……
温招裂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真是恭喜夫人您了。”
她本来是想亲口问问万氏关于林静姝换子之事,可眼下看来,她是狠不下来这个心了,万氏又怎会不知林静姝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早就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杀死。
但她还是待林静姝如亲生孩子一般,由衷的替林静姝感到高兴。
温招深深地看了万氏一眼,轻叹了口气,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查了。
而此刻的阮时逢一边翻着那本禁书,一边照顾着温招的肉身。
温招的神识如倦鸟归林,自那充斥着绝望与疯癫的偏屋抽离,循着与肉身的微弱联系,缓缓沉入。
阮时逢的叹息声先一步抵达她的感知,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是书页翻动的窸窣,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焦躁。
他手中的禁书早已翻过不知多少遍,泛黄的纸页上字迹狰狞,却吝啬地不肯给出任何唤醒她的答案。
“怎么办啊……” 阮时逢的声音低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深重的无力感,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五个时辰的徒劳搜寻,足以将最初的惊慌熬煮成浓稠的绝望。
他抬手用力揉捏着紧锁的眉心,仿佛要将那化不开的愁绪硬生生按下去。“这上面……也没写怎么让人醒啊……”
就在他指尖深陷眉间皮肉,几乎要揉出血痕的刹那,身后床榻上,那具沉寂了五个时辰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脱离枝头前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阮时逢揉捏眉心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温招脸上。
她的眼睫确实在动,极其微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灵魂挣扎归位的沉重滞涩,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轻快。
像风掠过水面时留下的细小涟漪。那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嘴角似乎绷着一条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阮时逢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升起一丝狐疑。他太熟悉温招了,这细微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绝不是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人该有的状态,倒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床边,俯身更近,目光如炬,仔细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温招的呼吸依旧平稳绵长,仿佛沉睡未醒,可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却极其飞快地滚动了一下。
阮时逢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伸出两根手指,带着试探的意味,极其缓慢地靠近温招挺翘的鼻尖。
指尖带着一丝夜里的凉意,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皮肤。
就在这毫厘之间,温招终于绷不住了。
那强行压制的笑意如同冲破堤坝的细流,瞬间漫过她的唇角。
她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刚刚还显得空洞迷茫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洗,里面盛满了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光亮,像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直直撞进阮时逢带着惊愕的视线里。
她看着他,毫不掩饰眼底的笑意,那笑容如同初春化冻的溪水,清澈又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怎么,”温招的声音带着刚苏醒的微哑,却掩不住那份促狭,“阮大人担心本宫一晚上没睡?”
阮时逢的手指还僵在半空,距离她的鼻尖只有寸许。
他看着温招眼中那鲜活灵动的笑意,方才堆积如山的焦灼、担忧、无力感、瞬间被这猝不及防的“诈尸”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被戏耍的恼怒,又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无奈和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收回手,直起身,目光复杂地落在她带笑的脸上。
被识破的恶作剧,有时比千言万语更能证明一个人鲜活的存在。
按照他的性子本应该傲娇的耍一下脾气,可此刻他却真的松了一口气,看着温招鲜少的笑了起来,他也无奈的勾起了唇角。
温招眼中狡黠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便见阮时逢脸上那点无奈也迅速沉淀下去,只余下纯粹的、沉静的关切。她不再逗他,掀开薄被,双脚触到微凉的地面。长时间神识离体的滞涩感让身体有些僵硬,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骨节发出细微的轻响。
阮时逢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温招接过杯子,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眼底的笑意淡去,蒙上一层沉凝。
“督统府后院,”她开口,声音依旧微哑,却已清晰,“最偏的角落,锁着一个人。”
阮时逢在她对面坐下,安静地听。
“万氏。”温招吐出这个名字,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偏屋里绝望疯癫的气息。“她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她描述着那枯槁如鬼魅的身影,那毫无章法的撕扯,那对着虚空寻找镜子的狂乱,那因一声“林静姝”而骤然亮起又扭曲的偏执。
“她以为她的‘孩儿’进宫享福去了。”
温招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了然,“由衷地高兴,甚至为此整理她那早已不成样子的头发。”
阮时逢的眉头渐渐锁紧:“换子之事……”
“问不出口了。”温招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对着那样一个……把别人孩子当唯一念想的疯子。有些真相,撕开比掩埋更残忍。”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她自己的孩子,是被林海高亲手杀死的。她都知道。”
斗室里令人窒息的尖叫,万氏脸上那瘆人的、替林静姝“享福”而绽放的笑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温招眼前。
疯癫是清醒者给痛苦定的罪,而有些痛苦,连疯癫也无法抹平。
温招抬眼,迎上他洞悉的目光。窗外,晨曦正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却只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线。她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暖意滑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底那丝寒意。
“是啊,”她放下杯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冷肃,“督统府的水,比想的要深。万氏这条线断了,只能从别处凿开冰面了。”
阮时逢点了点头,没应声。
温招放下空杯,指尖残留的暖意被腹中突如其来的空鸣驱散。
那声音在沉寂的室内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胃部,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阮时逢的眼睛。
他正沉浸在对督统府线索的思索中,闻声抬眼,视线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那层因万氏而笼罩的沉凝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添了一丝真实的虚弱。
五个时辰的神识离体,终究是极大的消耗。
阮时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笑并未出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站起身,修长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稀薄的晨光。
“等着。”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带着一种罕见的笃定。
他转身走向屋角那道通往小厨房的门帘,绯色的国师袍袖在微凉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与这烟火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和谐。
那身象征尊贵与神秘的法袍,此刻仿佛只是他去做一件再寻常不过事情的普通外衣。
温招有些意外。这人向来懒散,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常态,更别提此刻他眉宇间还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她看着他掀帘而去的背影,那背影竟透着一股与往日吊儿郎当截然不同的沉稳可靠。
今日的阮时逢,像是敛起了所有浮华,只余下内里的筋骨。
她没力气起身,只侧耳听着。
厨房里很快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陶罐轻放案板的声音,是清水注入锅中的泠泠声,然后是柴火被点燃时细微的噼啪。
没有多余的嘈杂,一切井然有序,带着一种奇异的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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