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秀云
明华郡郡守府衙后宅，书房内，浓烈酒气熏的人透不过气。
周文远面前案几上杯盘狼藉，一壶上好的玉冰烧已见了底。
自从那道圣旨颁下，他虽仍是明华郡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但整个郡守府的气氛，已悄然变了。
属官们面上依旧恭敬，行礼一丝不苟，可周文远明白，他们都在暗地里笑他。
“无能之辈，连公主都斗不过。”
“小人得志……”
“若非陛下，哼……”
这些贱人！懂什么？只会看不起他。
他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试图压下心头的屈辱，却只引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一个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是他的发妻李氏。
岭南数年，瘴疠贫苦，担惊受怕，早已磨去了她昔日的温婉丰润，鬓角染上了灰白。
周文远醉醺醺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李氏脸上。
这张脸，曾经也是清秀可人的，陪着他寒窗苦读，陪着他金榜题名，也陪着他坠入岭南的深渊。
可此刻，在酒精的扭曲下，他看到的只有憔悴苍老，像他一样，没用，让人怜悯。
“歇息？”周文远嗤笑一声，声音含混不清，“歇什么息？外面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这个靠着陛下施舍才爬上来的郡守，怎么摔得更惨？”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连你也觉得我无能，是不是？觉得我比不上那个靠女人上位的沈清砚？觉得我配不上这三品官袍？”
李氏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后退一步，慌忙摇头：“老爷，妾身没有，妾身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担心？”周文远站起身，身形摇晃，指着李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弃。
“你这副样子，看着就晦气。在岭南是这副样子，如今我做了郡守，还是这副样子，你是不是心里也在笑话我？笑话我这个郡守当得窝囊？”
“老爷！妾身……”
“滚！滚出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周文远抓起一个空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李氏浑身一颤，不敢再言，掩面匆匆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他颓然坐回椅子，看着满地狼藉，他摸着身上簇新的三品孔雀补子官袍，他知道，这身官袍，这郡守之位，并非他凭真才实学挣来的，而是陛下用来对付明珠公主的一把刀。
刀若钝了，甚至伤了持刀人，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他害怕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他想逃，但他不知道逃去哪里，他不顾身后仆役的惊呼，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明州城的夜晚，华灯初上，比岭南繁华了不知多少倍。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酒肆歌楼中飘出，更衬得他形单影只，他酒意上头，看什么都带着重影，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
微弱的啜泣声传来。
周文远醉眼朦胧地望去，只见墙角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面前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似乎盖着一个人形。
一块简陋的木牌写着“卖身葬父”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孝服，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正伏在草席旁低声哀泣。
昏黄的灯笼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泪痕交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幅景象，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岭南，也曾像条野狗一样挣扎求存，无人问津，那个时候他多希望能有人拉他一把。
他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看也不看，丢在少女面前，含糊道：“拿着，葬了你爹，回家去吧。”
少女抬起泪眼，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哭泣，更加让人怜爱。
周文远摆摆手，没等她道谢，便摇晃着继续往前走去，他并未存什么别的心思，那一刻的举动，一种在更低微者身上寻找存在感的发泄。
数日后。
郡守府衙的后门处，周文远处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刚转过回廊，一个纤细的身影怯生生地拦在了他面前。
正是那夜卖身葬父的少女。她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虽然依旧简朴，但洗得发白，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她“噗通”一声跪在周文远面前，深深叩首：“大人，民女秀云，叩谢大人再造之恩。父亲已用大人所赐银钱妥善安葬。”
“民女如今已是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大人恩德，民女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终身侍奉大人左右，以报大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让人听出来她的胆怯，需要依靠。
周文远一愣，没料到她会找来，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一时犹豫起来，他并没有纳妾的心思，妻子虽然老了，但对他总是真心。
少女秀云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含着泪光，仰望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依赖，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慕。
这种眼神，是他在李氏眼中，在那些表面恭敬的属官眼中，甚至在他自己内心深处，都早已消失殆尽的东西。
“民女听闻大人年少登科，夺冠天下，历经磨练终于荣登高位，实在让人佩服的很，民女实在仰慕大人，愿大人成全。”那少女又怯生生说道。
“仰慕我？”周文远下意识地重复。
“是！”秀云用力点头，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
“那夜大人如天神下凡，解了秀云绝境。大人位居郡守，却肯怜悯我这等孤女，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秀云此生，只愿追随大人，报答万一！”
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熨平了周文远千疮百孔的心。
在这个少女眼中，他不是那个靠陛下施舍的废刀，不是那个被公主耍弄的蠢货，而是真正高高在上能主宰她命运的天！
“起来吧。”周文远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你既无处可去，本官在城西有处清净小院，你便暂且安身吧。”
城西那座幽静的小院，住进了新主人。
秀云果然如她所言，将他视作天。
她小心翼翼地侍奉他，说话细声细气，周文远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周文远做什么，在她眼中都是对的。
她会用崇拜的目光听他讲起当年金榜题名的风光，会为他斟酒布菜，会在他疲惫时为他揉按额角，用她年轻温软的嗓音说着他最爱听的话。
周文远沉溺了。
沉溺在建立在绝对权力落差之上的温情里。
最初，他还想着处理一些紧要公务，试图挽回颓势，继续与宁令仪斗法。
但随着在秀云温柔乡里耽溺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郡丞王同知的体贴日益加深。
王同知非但不劝谏，反而投其所好。
他主动将郡中繁琐的日常政务揽下，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拣些无关痛痒的文书请周文远过目画押。
同时，他隔三差五便以体恤大人辛劳为名，送来各种珍玩滋补品，甚至暗示可以帮忙安置照顾秀云姑娘。
“大人贵为郡守，劳心劳力。些许琐事，下官自当分忧。大人正当盛年，也该稍事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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