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小鱼

白水乡是南阳郡里一个小地方，南阳湖泽广布，百姓大都傍河而居，饭稻羹鱼，这儿也不例外。白水的一脉分支蜿蜿蜒蜒流出百多里，不晓得什么年月在这儿汇成了一片大泽，乡里人唤它作白湖。

白湖有十几里阔，再旱的年头也没见过底，谁也不晓得水深几许。湖里生着许多野白菱，结的菱角个儿大汁甜，一斤菱角足能换回半斤上好的粳米，在十里八乡都有些名气。

小鱼初到白湖那一年，还不满五岁。

那年芒种节前，她家阿父死了，叔父千里迢迢从南阳赶到济阳来治丧。殓葬事毕，他同大兄二兄商议了一夜，最终决定把九岁的三兄和年纪最小的她带去南阳抚养。

他们赶了很久很久的道儿，沿路的风光她越来越陌生，直到周遭再见不到几块儿麦地，满眼尽是稻田荷塘的时候，南阳便到了。

叔父家在白水乡的白湖南岸，渡水归家须得乘船。

这是她头回坐船，暖熏熏的夕阳下，湖面密密麻麻挤满了胖绿的菱叶，舟子一篙一篙吃劲儿地拔开狭长水道两畔乌压压的叶子才能行船，所以划得很慢，小舟仿佛瘦鱼儿似的晃晃悠悠往前游，一路游向菱波深处。

而她坐在舟尾，眼馋地盯上了被长篙拔开的叶子下头，细绿的茎上一只只刚刚长成的、半青半红的菱角，嫩生生地引人垂涎……今儿一大早就着急赶路，小孩子不禁饿，她眼下肚肠里都在碌碌发烫。

可，她却最终只是咽了咽口水，顺带把心底里那点儿馋念头一并咽了下去。

但，她盯得实在太过专注，以至“哗”地一声——轻风袭来，分拂菱叶，露出下头清粼粼的湖水来，水中石破天惊地泛起一线璀璨夺目的赤红色鳞光时，被闪得一霎时瞪大了眸子，原本扶舷的手下意识松了劲儿。

谁晓得小舟恰好此时一个摆尾，她正愣着神儿，猝不及防地猛被一甩，“啊呀”——

小鱼跌进了湖里。

……

舟子和叔父都是泅水的好手，她被捞上来的时候只呛了几口冷水，倒是一旁的三兄吓得面无人色，比她还像落了水的。

当晚，他端了婶母煮的姜枣汤，一点一点喂她喝完，这才去了隔壁归置他们带来的行李。

小鱼年纪太小，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乖乖上床睡觉。褪中衣的时候，她照例摸向颈间，下一刻，却像被烫到似的吓得跳了起来——

她的玉冲牙不见了！

当年，三兄出生的时候，一家人还住在济阳的县署里，境况尚好。阿父特意寻了个乡里有名的玉工，替初生的孩儿琢了一块谷纹的白玉璧。只是，那玉璧后来不慎摔裂了。待她出生时，家中境况已大不如前，阿父遂请匠人将碎作两段的玉璧重治，琢成了一枚玉珩和一枚玉冲牙，系上丝绶戴在了三兄和她颈上。

——这般要紧的物什，竟给她弄丢了！

小鱼跳下床，重穿了衣裳鞋袜，背着大人们和三兄偷摸着溜出了门。

夏日里昼长，外头天色还未黑透，一轮淡月已经挂在了山头。小孩子是不知道怕的，她步子换得惶急，一径沿着来时随叔父走过的路往回找，顾不上离叔父家两进三间的院落已经愈来愈远……

等她拖着自己长长的黑影子，一路寻到白湖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月亮升得老高，白湖边水气氤氲，淡而轻的白霭在月色下缓缓流动，缥缈地笼着一片无边无际的乌压压的墨绿菱叶，湖畔芦苇和水箨丛里传出水鸟的噪声，和一阵阵蛙鸣……仿佛极喧闹，却又极安静。

——芦苇荡里，水、水蛇多么？

直到这会儿，她看着眼前水草丛生的湖岸，心里才蓦地升起一点儿怵意来，脚下匆促的步子总算顿了顿。

可，也只顿了那么一顿，她攥了攥拳头，又抬步向前走。

不知什么缘故，才走了几步，突兀地，四围周遭忽然齐齐一静，鸟声和蛙鸣戛然而止。就像是平空冒出了一把巨利的刀，将所有声响齐刷刷斩断了似的。

出、出了什么事？

这情形太过诡异，连四五岁的孩子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儿的那种诡异。

小鱼本能地不安起来，在微凉的夜风里缩了缩肩，下一刻，却猛吸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四周。刹那间，她的目光就被前方的景象牢牢粘住了，再也扯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