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泡沫假象
下了车的柏雪君站在路边点了根烟，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辆面包车缓缓开走，不是往西，亦不是往北，而是直奔着城南方向开去。
旁边有人忽然朝他走过来，大咧咧开口道：“同志，借个火？”
柏雪君摸出口袋里的火柴递过去，男人一边道谢一边攀谈道：“看你面生，刚来的？分到哪个车间啦？”
柏雪君闻言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马路牙子上或坐或蹲慢慢聚集了很多男人，看样子都在等车。
借火的男人约莫着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灰朴朴的中山装套在身上隐约可见上半身坚硬的肌肉线条，右臂明显比左臂更发达，柏雪君粗粗看了眼就能确定此人常年在车间干活，还是力气活。
“和媳妇儿闹矛盾了，这不，来丈母娘家接媳妇儿回家的。等人等急了，出来抽个烟透透气。我是不是站的地方不对啊？我往前走走。”
“没事儿，站哪儿不是站。你媳妇儿哪儿的？周庄还是马店？南二街？听说二街刚丢了两个闺女哩。”
“远着哩，陈北庄的。”
“哦哦，那远，难怪我瞧着你眼生，原来是外地的女婿啊。”老哥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小两口过日子牙踫嘴的，没啥大事，接回去服个软就过去了。”
柏雪君笑了笑抬脚要走，身后的两个人的话传进他耳朵里，“我就跟你讲啊，千万别往外头说。就新招进来的那几个小流氓保准没憋好屁，这几天大夜班天天偷偷摸摸背着蛇皮口袋满厂子乱窜，擎等着吧，厂里肯定要丢东西。”
“我怎么看他们上班进门的时候鼓鼓囊囊，下班空着手走的？”
“老刘跟你说的？”
“上个月保安巡夜的时候逮着他们喝酒，扣了半个月工资，都以为他们几个盲流子肯定不干了，结果骂骂咧咧一天假都没请。厂里的领导也觉得稀奇，叫大家都捎带眼多留意些。”
“开了算了。”
“哪能呢？咱厂招工要么是接班的，要么是家里有人的，这可是铁饭碗，说开就开啊？人家上面有人，盲流又咋了，只要不杀人，他能干到退休。”
“嘁，有啥人，别的不知道我屋后头的狗娃我不清楚啊。十二岁就站街上抢钱了，劳改三年放出来，前几天吹牛-逼，说啥够上大人物了，给人捎个牛皮纸袋子都能挣十刀。还说啥在偷偷干个大买卖，事成了就接国外享福去了。”
柏雪君本已走了几步，闻言步子一转调头又回来了。他先给方才借火的男人散了根烟，又给俩聊天的各散一根，大家客气地接过来，柏雪君露出艳羡的眼神，“大哥刚说厂里招工，可招满吗？”
大哥摇摇头，可惜道：“炼钢厂，你细皮嫩肉的，抡不动大锤。”
“哪个厂？”
“咱甘市老牌的杜钢啊，就沿着这路往南开，走到头没路了就到了。”
柏雪君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碾灭了烟头匆匆跑到对面的书报亭交了两块钱捞起电话机。
此时正值下午三点二十三分，柏雪君排着队等待前面的人打完电话后终于联系上了褚汉川。他对着电话说出自己的猜测时，本还有些忐忑的，毕竟他越了这么多级直接和厅长汇报工作，说一点不慌是不可能的，尤其工作还没进展，只是自己结合直觉的臆测。
然后没想到的是，褚汉川格外重视这件事，当即叫他随着这些人先去炼钢厂里跟着，再调度警力过去摸排。
柏雪君有了主心骨，挂了电话又买了几包红塔山揣兜里，偏头点上一根然后朝着方才的几个人走去。他蹲下来往最初和自己搭话的男人怀里塞了两包，压低声音道：“大哥，实不相瞒，小弟我是倒插门的女婿，因为和你弟妹因为两毛钱的汽水闹别扭出来的。”
他真情实意地叹口气，眼眶微红，“这几年过得狗都不如，唉，还不是因为我家老头死得早，娘也改嫁了，啥也没留给我，就给了我这张脸。”
大哥正要推拒，见他一个七尺高的大老爷们说哭就哭，慌了神，“哭啥？唉咦，你哭啥嘛！”
“大哥，我会电焊，厂里招这个吗？”柏雪君抬手背抹把脸，他模样周正，有几分唐国强的影子，做低小伏时格外真诚，“实不相瞒，我是倒插门的女婿，家里没人撑腰，也没工作，这几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胳臂上刚结痂的几道尺八长的血口子，这是他上个礼拜出任务抓人扑钢筋里刮出来的伤，处理不及时溃了才这么久没好，啧，没想到还能当一回家暴的证据。
好些人都围上来看，一时都热心肠地出主意。“上警察局去，告他们去！”
“这种家务事，得找妇联！”
“嗐，妇联管妇女，他一老爷们，找工会我看行。”
“他没工作，找谁家的工会？”
大家七嘴八舌说到最后才发现，倒插门又没门路的女婿，除了窝窝囊囊吃软饭外，还真没啥好办法。总不能叫他离了吧？离了再找，还不是倒插门！
柏雪君又提了提裤腿子，他在一线这么些年，身上大小伤口不计其数，就是落了疤，但那印子不会消失。
大家凑头来看，都是嘶嘶吸着凉气。
那男人猛吸了口烟，皱着眉头一拍大腿道：“老哥我不敢许你啥，跟哥先去厂里问问。焊接是技术工，兴许能要你。”
柏雪君正道着谢，一辆白色的小巴士炮弹一般漂移着在中央街口拐过弯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卖票员是个三四十岁的女同志，眉眼都是不耐烦的神色，单手抓着车门把手，半边身子都吊在车外头，胸前背着半敞口的黑色皮包，大声吆喝着，“818呦，往南山口开的车，下一班车坏了啊，想上车的抓紧。”
原本还懈怠着的人们闻声一震，一个挨一个站在马路牙子上，随着车子越来越近，但速度却只稍稍减了一点，就被卖票员凭借着臂力拉上车。
像拔萝卜那样，手一伸拔一个就往车厢里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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