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特称
细长的光斑落在林洛筠摊开的卷宗上,随着风偶尔掀起的叶片轻轻晃动。卷宗的封皮是深褐色的,"寻衅滋事罪"五个黑体字印在右上角,油墨沉甸甸的,像块压在林洛筠心头的石头。
她捏着笔的手指顿了顿。那是支黑色水笔,笔杆上的漆被磨掉一小块,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在"罪"字边缘染出一小团浅灰的云。就像她此刻的心思,明明该聚焦在被告人供述的矛盾点上,却忽然漫漶开来——桌角的手机震动起来,带着某种笃定的节奏。
林洛筠看着那两个字,唇角先于意识微微扬起,像是被无形的线轻轻牵了一下。她按下接听键时,对面的声音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温度。
"洛筠洛筠。"电话那头的声线带着雀跃的弧度,仿佛能看见萧秋说话时的喜悦,
"今晚你可别加班!我发现城西新开了家饭店,在那条爬满青藤的老巷子里,门脸是青砖的,据说主厨祖上是给太后做过宴的,最拿手的就是陈年花雕醉蟹。"
萧秋接着说道,
"他家用的花雕是埋在地下的坛装酒,启封时要拍张封条照片存证的。“褥子”她昨天刷到探店视频,抱着我胳膊摇了半宿,非说要去尝尝是不是真像说的那样,能把蟹肉做得像宋词里的句子,绵密得能抽出丝来。"
林洛筠的指尖正摸着卷宗封面上的烫金院徽。那院徽是枚天平,左右托盘的纹路清晰,像触摸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准则。她办公室里打印机运作的嗡鸣、隔壁调解室传来的模糊争执声,都成了这声回应的背景音:"阿锦这是……又替我安排周末?"
"什么叫替你安排?"萧秋在那头轻笑,"是邀请。正儿八经的、十年老友的周末邀约。有合同法律效力的,林法官,你敢拒?"
"不敢。"林洛筠低头看了眼桌角的台历。台历是法院统一发的,每页右下角印着句法律格言,今天这页印的是"法律不保护权利上的睡眠者"。她用红笔在周六那格圈了个圈。"几点?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
"五点半,我让宋师傅去接你。"萧秋的声音忽然凑近了些,像是把听筒贴得更近了,"穿你那件外套,就是上周在百货大楼三楼那家店买的。"
林洛筠想象着萧秋说这话时的样子,大概是歪着头,手指在电话键上轻轻敲着,眼里盛着狡猾的光。"我记得你说过,阔腿裤走路时会有风灌进去,现在穿正好。"萧秋补充道,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真的好看,相信我。"
挂了电话,林洛筠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她指尖在壳面上轻轻敲了敲,节奏和方才手机震动时一样。
上周逛商场的画面忽然漫上来。试衣间的镜子是椭圆形的,镜面上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她穿着那件外套站在镜前,料子是精梳棉的,贴在皮肤上像朵云,却总觉得颜色太素,衬得自己脸色更淡了。她正皱眉,萧秋就从背后探过身来,替她把歪了的领口理平整。
"洛筠,穿素色好看。"萧秋的呼吸落在她耳后,带着点洗发水的栀子花香,
"像宣纸上刚晕开的墨,一开始看着淡,越品越有味道。"
林洛筠当时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里的两人笑了笑。镜中的萧秋穿着件天青色的衬衫,而她站在那光里,衣料仿佛真的洇出了点温润的意韵。
她起身去更衣室换衣服。路过茶水间时,两个实习生正靠在饮水机旁说话,声音不高,却顺着开着的窗飘了出来。
"听说了吗?嘉秋集团的许总又上D省的新闻了,昨天在港交所敲钟,那身白色西装,气场绝了。"
"何止啊,我表妹在嘉秋做行政,说许总上周去法院送文件,亲自去的,没让助理代劳。"
两个人实习生的言谈里映出林洛筠微变的神色。许山晴。这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带着点冷硬的质感,像她总穿的那些剪裁利落的西装。
上周确实见过。那天林洛筠刚开完庭,从审判庭出来,正撞见许山晴站在安检口。她穿着件白色西装套裙。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看见林洛筠,她隔着安检仪的栏杆朝她点头笑了笑,唇角弯出个精准的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林法官。"许山晴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晰利落,
"萧秋这几天可是总提你呢。"
林洛筠回以礼貌的微笑,说了句"许总客气了"。其实不用许山晴说,她也知道萧秋总提她。萧秋的朋友圈是半公开的,一半是文联的活动公告,今天去哪个纪念馆采风,明天和哪位作家座谈;另一半,是她和许山晴的“虐狗”日常。
有张照片是在书房拍的,两人头挨着头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们脸上,萧秋的下巴搁在许山晴肩上,嘴角噙着笑,手里还拿着支笔,像是随时要在屏幕上画圈。背景里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摆满了书,连地板上都堆着几本,用牛皮纸包着书脊。
还有张是在阳台,许山晴坐在藤椅上,萧秋趴在她腿上,两人都闭着眼,阳光透过薄荷丛落在她们身上,像撒了把碎金。萧秋的头发散着,有几缕缠在许山晴的指尖。
最让林洛筠记得深的,是张深夜厨房的照片。两碗阳春面摆在料理台上,葱花绿得发亮,汤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萧秋站在左边,举着筷子正要去夹许山晴碗里的鸡蛋,许山晴则偏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照片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时间戳:凌晨两点十七分。
那些照片里的萧秋,眉眼是舒展的,嘴角总是微微扬着。那是和在文联开会时完全不同的模样。开会时的萧秋,作为副主席,总是穿着挺括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时逻辑清晰,掷地有声,偶尔皱眉反驳别人的观点,眼神锐利得像把刀。
但林洛筠总觉得,萧秋对她,有另一种"不同"。这种不同像空气里的尘埃,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的拂过心尖。
比如独一无二的称呼。
司机的车停在法院门口时,林洛筠正站在台阶下等。秋风卷起她的裤脚。抬头时,就看见萧秋坐在副驾驶上,正晃着腿看手机。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风衣,头发挽在脑后,用支玉簪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风一吹,轻轻蹭着她的下颌。
看见林洛筠,萧秋立刻推开车门,动作快得带起阵风。
"洛筠,在这边!"她朝林洛筠挥手。
林洛筠刚坐进后座,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就听见前排传来魏如之刚睡醒的声音:"萧子啊,你确定那家店的醉蟹是二十年花雕泡的?我上周去的那家,老板吹得天花乱坠,说用的三十年陈酿,结果一尝,那酒味淡得像料酒,还没我爸泡的杨梅酒劲大呢。"
魏如之是萧秋的高中死党,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她的脸颊粉扑扑的,说话时黏黏糯糯的。此刻她正捧着本线装的《随园食单》,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蟹"那页划来划去。
"放心吧“褥子”。"萧秋回过头,冲林洛筠眨了眨眼。
"老板是我爸的老同学了,他家酒窖里藏的花雕,坛子上的泥封都带着裂纹了,可能比我们岁数都大。"
她的目光落在林洛筠的衣服上,眼睛亮了亮"果然好看。"萧秋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仿佛在说"你看我眼光多好","这颜色衬得你皮肤像玉一样。"
林洛筠只是侧头往窗外看。车正开过老城区的石板路,路面凹凸不平,车身微微颠簸着,像坐在摇椅上。路边的银杏树开始泛黄,一片叶子打着旋儿从枝头落下来,悠悠荡荡的,最后轻轻贴在车窗上。
她忽然想起元稹的句子:"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
大一时的画面涌上来。那是个清闲的夜晚,教室里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林洛筠把这句诗抄在笔记本的扉页,字迹是刚练的小楷,一笔一划,带着点生涩。萧秋当时非要吵吵着来看她,恰好凑过来看见了,二话不说,拿起笔在旁边补了句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林洛筠总在睡前背法条,宿舍的台灯照着她摊开的《刑法学》,字密密麻麻的。萧秋就趴在她床边,胳膊肘支着她的床垫,手里拿着本《唐诗宋词选》,念道:"洛筠你看,元稹和白居易多像我们。"
林洛筠当时只笑她乱比较,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是诗人,我们一个想当法官,一个想当作家,哪一点像了?"萧秋于是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戳她的后背。
现在才懂,有些羁绊,确实能从少年时缠到鬓边染霜。就像老树上的藤,一圈圈绕着。
车在饭店门口停下。门脸藏在两株老桂树后面,青砖黛瓦,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写着"晚香居"三个字,是隶书,笔画浑厚,带着点岁月的磨损。桂树的叶子绿得发亮,细碎的桂花藏在叶间,风一吹,就有甜香混着陈年酒的醇厚气息飘过来,直直往人骨头里钻。
刚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喊她:"洛筠!"
林洛筠抬头,看见韩瑞菲站在回廊尽头朝她挥手。她穿了件酒红色西装套裙,是那种很正的酒红,衬得她肤色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住,连一丝碎发都没有。手里还捏着个黑色文件夹,一看里面装的就是法律的文件
"我刚从律所过来,就在隔壁那条街。"韩瑞菲走上前,伸手抱了抱她。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前调清冽,中调温润,像她的人,看着锐利,实则心细。
"萧秋说要给你个惊喜,我这不就来了?"
她转向刚进门的萧秋,语气自然得像呼吸:"萧秋,你可算到了,魏如之都跟我念叨三遍醉蟹了,说再不来,她就要啃菜单了。"
萧秋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就你嘴快。"
魏如之已经正踮着脚看墙上挂着的菜单。菜单是用宣纸写的,墨迹淋漓,"二十年花雕醉蟹"几个字尤其大,旁边还画了只张螯的螃蟹。
"萧子你快看!他们家真有二十年花雕醉蟹,还有胡适一品锅!居然还有清炒手剥笋,这个季节的笋最嫩了,水分足,咬一口能爆出汁来!"
林洛筠看着眼前这幕,忽然觉得有趣。韩瑞菲叫"萧秋",规规矩矩的,带着点朋友间的客气,像她在法庭上称呼对方律师,清晰而得体;魏如之叫"萧子",是她们高中时的戏称,透着股混不吝的熟稔;而她自己,总是在心里叫"阿锦"。
阿锦。这是萧秋的小字,高中时只有她知道。
那时萧秋写作文,总爱在文末署"萧锦"。林洛筠问她为什么,她转着笔说:"秋太萧瑟了,锦才热闹,像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看着就欢喜。"有次被5班的语文老师陆星南看见作文本上练习的署名,笑着问"萧锦是谁",萧秋的脸"唰"地红了,像被晒红的苹果。半天才说“我最好的朋友林洛筠喜欢这么叫我。这不是给她写的议论文吗……”
从那以后,萧秋就总凑到她耳边,喊"洛筠洛筠"。而她回过去的,总是一声低低的"阿锦",像藏在舌尖的秘密,只敢在无人处悄悄吐露。
"洛筠,坐这边。"她拉开靠窗的椅子,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花纹落在椅面上,把木纹的沟壑都填满了。
四人落座。魏如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点好了菜,正拿着菜单给韩瑞菲科普,手指点着"醉蟹"那行字:"你看你看,醉蟹要选二两的母蟹,膏才够厚,像凝脂一样。泡的时候要加花椒和冰糖,花雕得没过蟹身,封坛二十一天才能开,少一天都不行。"
韩瑞菲边听边点头,偶尔插句:"听起来比我们律所的合同还讲究。"
萧秋在旁边补充:"上次回绍兴,家里人说,好的醉蟹,开盖能闻到酒香,却吃不出酒烈,蟹肉带着点甜,像含着颗酒心糖。"
林洛筠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们。她是法官,习惯了观察。韩瑞菲说话时嘴角总噙着点笑意,眼神带着律师特有的锐利,像随时准备捕捉对方的漏洞;魏如之提到吃的,就一点也不会困;萧秋则是天生的中心,她说话时会兼顾每个人的表情,看见魏如之咽口水,就笑着冲服务员喊"师傅,快点上菜呀,有人等不及要啃桌子了",看见韩瑞菲皱眉,就问"是不是律所又有难缠的案子,看你这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而萧秋看她的时候,眼神总是格外软。像月光洒在雪地,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比如现在,服务员端来一壶碧螺春,萧秋先拿起林洛筠的杯子。杯子是青瓷的,上面绘着几片竹叶。她用热水把杯子烫了烫,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然后才提起茶壶,将碧螺春倒进去。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绿色的蝴蝶,渐渐沉到杯底。
"你胃不好,喝这个温的。"萧秋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杯壁带着点温热,
"别喝凉的。"
韩瑞菲在旁边"啧"了一声,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口:"萧秋,你对洛筠也太偏心了。我上次说胃不舒服,你让我多喝热水,说'热水治百病'。"
萧秋挑眉,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是律师,懂的比我多,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门儿清。洛筠是法官,心思细,总顾着别人,得我照顾。"
魏如之从菜单里抬起头,鼓着腮帮子说:"那我呢?我吃饭也需要照顾,我昨天赶稿没吃晚饭,现在饿得能吞头牛。"
"你?"萧秋夹了颗花生扔她碗里,花生壳落在白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啊,只需要照顾好你的肠子,别让它空着就行。"
众人都笑起来。林洛筠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碧螺春特有的清甜,一路暖到胃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她想起高中时,萧秋念的多是白居易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林洛筠后来才知道,萧秋觉得白居易的诗"热闹",像她自己,永远像团火,能照亮身边的人;而她偏爱元稹,觉得元稹的诗里藏着种"安静的痛",像她自己,习惯把情绪藏在深处,像口深井。
有次萧秋翻她的笔记本,看到她抄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忽然抬起头问:"洛筠,你说元稹写这句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有些人见过了,别人就都成了将就?"
当时她没答,只是把笔记本合上,说"快睡觉吧,明天我还要考宪法"。现在看着萧秋在阳光下笑靥如花的样子,忽然懂了。有些羁绊,确实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见过了这束光,其他的亮,都成了将就。
菜很快上齐了。醉蟹被装在青瓷盘里,红膏透过蟹壳,像凝固的晚霞。胡适一品锅堆得像座小山,里面有蛋饺、丸子、鹌鹑蛋,还有各种菌菇,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扑鼻。清炒手剥笋嫩得能掐出水,是那种极淡的绿色,边缘泛着点象牙白,上面撒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像雪地里开的花。
魏如之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只醉蟹,用蟹八件里的小锤子轻轻敲了敲蟹壳,然后用尖针撬开。"咔嚓"一声轻响,蟹壳裂开,红膏立刻露了出来,油光锃亮。她咬了一大口,啧啧称赞:"绝了……这酒味,够劲!一点都不冲,带着点甜,萧子,下次还来,我请客!"
韩瑞菲正用公筷给林洛筠夹了块响铃卷。响铃卷是金黄色的,炸得酥脆,浸在汤里半软半硬。"上周那个离婚案,对方律师有意思得很。"韩瑞菲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点不屑,
"居然拿你前年判的那个案子当判例,说你'对女性当事人有倾向性',我直接怼回去了——林法官的判决,哪次不是基于证据?法律条文摆着呢,他当法院是他家开的?"
林洛筠笑了笑,夹起那块响铃卷咬了口,酥脆的外壳混着鲜美的汤汁,在嘴里化开。
"正常,律师嘛,为了当事人,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什么正常?"萧秋放下筷子,眉头皱起来,
"哪个律所的?我或许认识他们主任,要不要我去'交流'一下?让他好好管管手下的人,别满嘴跑火车。"
"阿锦。"林洛筠轻轻叫了声,声音不高,却像阵清风,瞬间抚平了萧秋眉间的皱。
萧秋立刻松了眉,眼里的厉色散去,换上了柔和的光:"好,听你的。但要是再有人胡说八道,你得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韩瑞菲在旁边笑,用胳膊肘碰了碰萧秋:"看看,这护短的样子,跟高中时一模一样。那时候有人说洛筠性格闷,像块捂不热的石头,萧秋直接把人家的笔记本扔垃圾桶了,还说'你懂什么,洛筠是玉,得慢慢品'。"
"有这事?"魏如之瞪大眼睛,嘴里的蟹肉差点掉出来,"萧子,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我那时候干什么去了?"
"你当时在睡觉。"萧秋白她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上自习课,全班都在叨叨说话,就你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再说了,那人说洛筠'闷得像口井',我听着不舒服。"
林洛筠低头喝了口汤,带着胡适一品锅的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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