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师父
剧场的顶灯亮了灭,灭了又亮。
后台拆景的声音此起彼伏,石膏做的月亮顺着木板滑下,砰然落地,白色尘屑像纸雪般炸开,落满幕帘。
突然,“当”一声金属砸地,闷响沉响,仿佛砸在心头。
沈清雨猛地一震,簪子从发间滑落,墨发披散成水。
她没空顾头发,提着裙摆就冲向配电室。
一座老旧的铁架倒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命运转轮的碎片七零八落,像被砸烂的星图。
老周扶着腰站在一旁,眉头皱得死紧。
“我来,您别动。”沈清雨咬着簪子,裙子像水墨晕开,蹲下就捡起碎片,一边拼接一边报数。
“骨架加鱼线固定,接缝贴金箔……六点前,能修好。”
老周举着手电,愣了一下。
“丫头,学得挺快啊。”
“我奶奶的凤冠去年被猫踹散了,我花一晚上缝回来的。”她笑,睫毛上反射出彩光。
老周突然想起他家孙女偷吃麦芽糖的样子,不由失笑。
天色泛黄时,转轮修好了。
她刚回到化妆间,就撞上了老郑塞过来的一把松子:“去劝劝你师父吧,第七稿又撕了。”
她一愣。
门没锁,轻轻一推,一股霉味和烟味扑面而来,混着雪松和沉香的气息。
徐然洲坐在妆镜前,灰蓝色的戏服滑下一边肩,烟在他指尖明明灭灭,脚边是一地被红笔划烂的剧本草稿。
他眯起眼,看她。
她站在逆光里,轮廓被夕阳勾出一层柔光,身上的茉莉香像雾一样,缓缓涌进来。
“郑师傅说……”
“又是你。”他嗓音低哑,“上回你修幕布,这回修玻璃,小丫头,跟我混,是为了学这些破玩意儿?”
“徐老师。”她走进两步,眼睛亮晶晶的,“一年零三个月,我看了您127场戏。”
他手一顿,指间的烟头被掐了一半,却忘了扔。
她轻声补了一句:“《乌鸦与裁缝》里,您每次撕信纸的角度都不一样。第五场谢幕时,您左手小指在发抖。”
他沉默。
然后,第一次,认真地看她。
这一看,便看到了她睫毛上的彩玻碎屑,一颗颗像星星挂在眼角,不肯落。
“小朋友。”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薄荷糖,糖纸“嗒”一声响,“你知道……”
沈清雨踮起脚,把一个保温杯放到他妆镜前。
玻璃壁里,几朵茉莉在热水中轻轻浮起,撞出清脆的声响。
徐然洲看着镜子里倒影:自己肩头垂下的戏服穗子,刚好扫过她的发尾,像命运随手打的一个结。
“我能拜您为师吗?”她的声音清亮而稳,比梨园敬茶更虔诚。
窗外紫藤的影子落在她脸上,把十五岁的期待剪成一块块碎金。
他没动,手在杯壁停了三秒。
茶水倒映出他眼尾没卸干净的油彩,也映出她睫毛的颤动。
“为什么是茉莉?”他低声问。
“戏词里说:‘茉莉开时香满裾’,能镇魂。”她笑,笑意软得像初春的风,“我奶奶说,以前演出时,幕布常漏雨,她们就在台后煮茉莉花茶。”
他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茶刚咽下,宽大的戏袖掠过她发顶,扬起光尘。
“你知道以前撤资后我们怎么演的吗?拿报纸糊背景板。”
他说着,随手把一张破稿纸糊到墙上,茶水在墨迹中晕开,像一棵被风吹乱的树。
“把荒诞,贴成艺术。”
沈清雨抚平那张纸的边角:“上个月《浮生记》第二幕,您用撕碎的合同折了纸飞机。”
他愣住,过了几秒,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碎玻璃掉进棉絮里,冷,却不扎人。
“那时候暖气坏了,我们啃着凉烧饼排了三天戏。盒饭冷成一块,油味比松香还难闻。”
他随手掏出一袋冷烧饼递给她,手背有浅浅的旧伤痕。
她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掌心的茧。
油纸袋里掉出一张折过的节目单,边角画着一颗小小的笑脸菩萨。
“谢幕那场《荒诞寺》,您把面具扔观众席了?”
“太重了。”他低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望向窗外霞光,轻声哼起《思凡》的调子。
“徐老师,我想学。”
话音落下,道具间灯泡“啪”地炸出火花,玻璃迸裂的那一瞬,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比所有追光灯都亮。
他忽然想起,刚才撕掉的剧本第十三页上,有一句台词:
——菩萨低眉,是怕看见信众眼里的火。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明早六点,带上你的茉莉花,准时来。”
说着,他把椅背上的月白戏袍朝她一丢。
“先把这破洞补了。”
沈清雨稳稳接住,看到他手腕处新结的伤痂,白得刺眼。
“一天天忙来忙去,老胡的补了,怎么我的你就不记得?”
她把戏袍折好,青缎在指尖轻滑。
“周师父说过,您不喜欢别人碰您的东西。”她眼里有一丝笑,像风拂旧墙花。
这话太软了。
徐然洲偏头,不再说话。
夜色漫进窗棂,慢慢吞没整座剧场。
他坐回妆镜前,点燃今天第三根烟,烟雾缭绕间,剧本扉页上那行字终于模糊成灰: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而那支落地的沉香木簪,此刻倒在墙边,投下斜长的影子。
那分明是《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
却偏偏,闯进了他亲手写下的荒诞戏里。
*
十月的第一场雨砸下来时,沈清雨蹲在巷口报刊亭前,捧着一把硬币数得专注。
老板第三次从报纸后抬头看她:“小姑娘,你买这么多旧报纸,不会是要糊墙吧?”
她弯起眼,笑得乖巧:“练习用的。”
第二十份《京城日报》被她塞进帆布袋。
雨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下颌一偏,正巧滴进袋口一滴不偏不倚。她怀里还抱着个保温杯,热气扑在玻璃上,雾出一朵茉莉花。
老板怔了怔,像在街头看见刚从戏台退场的花旦。
没人知道,为了找到那一页讣告,她跑了三天,翻了七家档案馆。最后,在一位退休编辑家的腌菜坛子底下,找到了它。
那一刻,雨停了,一束夕阳穿过乌云,恰好照在泛黄的纸上——“徐明华”三个字清晰如初。
她怔在那里,仿佛整座城都静了。
剧场灯光亮起时,沈清雨站在消防通道口拧干裙角,正准备上楼,就听见铁梯上有脚步声传来。
是徐然洲。
黑色高领毛衣包着清瘦身形,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插兜,从雨夜里缓缓走来,像一尊从石雕里刻出来的人物。
沈清雨一慌,袋子滑落,报纸哗啦啦散了一地。
那张1988年的《西桥周报》讣告,恰好落在他脚边。
他停下,低头弯腰,动作干净利落。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块形状怪异的旧疤,像是半化的雪花。
“《西桥周报》?”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旧烟味,“这哪儿翻出来的?”
沈清雨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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