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六姐挑了两个,一个起名儿叫红云,一个…叫绿烟。”来当耳报神的是四姐并娘,从前丰乐楼的棋待诏,薛盟常和她对弈,索性将人纳了回来。
“唉呀,我发昏了!”她说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讪笑着道:“竟将夫人的名讳带了出来…”
梵烟这才抬起眼皮来。最后一支簪戴好了,梳头的婢女捧来靶镜,供她端详。
梵烟略照了照左右,搁下镜子站起身来,理了理胸前的璎珞,由婢女伺候着披上斗篷,头也没回道:“我去新窑瞧瞧。六姐初来乍到,你且帮衬些。”竟像全没听见并娘那一通话似的。
并娘不敢再啰唣,心念转了两转,咂摸出夫人这是要放些小权给自己的意思,连忙欢天喜地地应了,亦步亦趋送她登上暖轿出门去。
又在府门前换马车,当中的间隙里感受到了一霎冬日的凛冽,倒有种精神一振的效果,不再那么懒洋洋的。
梵烟捧着手炉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算着日子:没几天就是立冬了,新窑厂赶着将她亲手做的那一套酒具烧制出来,就该歇业了,工匠伙计们的辛苦钱不能薄,各处的账也得清一清。此外还有出洋的那几只船——那些事儿她不过问的,交给薛盟定夺就是。
薛盟…入了冬他也是大忙人,日日都有宴请求着他赏光,他自己更需各处勾兑,今儿多半又要晚归。
梵烟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这么席不暇暖,亦不妨碍给府里添新人儿。
那个娇月,听说是什么蕊香院的行首。教她来评,比秋波横养出来的差远了。
却也不至于那么蠢,一进门就朝自己挺腰子。并娘棋艺上巧捷万端,于旁的事儿便少了几窍,背后弄鬼的,不是老三,就是老五。
随她们闹腾去吧。梵烟这两年到底煞了火性儿,轻易不理会这些人,况且,如今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办好。
歇山顶马车前出抱厦,厢身镶嵌螺钿图样,因是内眷所用,窗内尚衬着织金云蟒幔子,暖馥雅静。梵烟踟蹰一瞬,抬手揭开一角窗帘,这才听见外头喧闹人声。
什么红云绿烟,不至于犯她的忌讳。她还记得,在进国公府前、在入贺家前,她曾叫做五儿。
“…五儿这么小,不是去受罪吗?”
“当奴婢是受罪,跟着咱们便不是受罪了?”
这一回是内城的贺学士要给女儿挑婢女,特意叮嘱了牙婆要利落的、周正的,出身清白最要紧,不然未必轮得到五儿。
年年闹反叛,年年闹饥荒,能吃饱饭的去处,俨然就是蜜窝子。
没什么挣扎的,就被牙婆领走了,先使皂荚菖蒲熬的水里里外外搓洗一通,好在没长虱子,不必将头发剃个精光,换身新衣裳,再叩学士府的大门。
贺夫人倒没甚架子,瞧了瞧她,便吩咐身旁一人:“让姑娘也来看看。”
这便是她往后要服侍的正主。五儿垂着眼,不敢抬头乱瞟,只听得一阵细细的环佩声,随即有人立在自己面前,弯腰笑道:“就是她了。”
她一惊,到底忍不住,对上一双笑靥——有些像她的四姐,是还没吃过观音土、没整日躺在炕上时的那副模样,不过更白些,更明朗些。
“你院里已经有一个五儿了,”贺夫人道,“这一个便改了吧。”
姑娘听了便问她的意思:“你愿意吗?”
五儿忙道:“都依姑娘的。”
姑娘说:“你往后多是陪我参禅诵经,不如叫作梵烟吧。”
梵烟“唉”了一声,又说:“可我…奴婢不认得字。”
“这个不打紧,我慢慢教你就是了。”姑娘向母亲蹲了蹲福,是告退的意思,出来仍拉着她,一道往小院儿走:“也不用称什么奴婢,咱们要时时日日作伴的,何必刻意生疏?”
又想起一事来,接着道:“哦,我叫歆荣。”
自然是不能挂在嘴上随意叫的,但心里头知道了,仿佛总是不一样的。
梵烟看了一眼她拉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进了屋,并不急着学经文,只叫她跟自己一块儿在几前分坐下,斟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让她配着点心吃。
梵烟彼时毕竟年纪尚小,纵然知道自己是来做奴婢的、牙婆一路也耳提面命,要守规矩,但高门大户究竟是怎样一般规矩,到底知之甚少,一面朦胧地忐忑着,一面无从回绝歆荣的安排——
先填肚子、再歇脚,认了院门、认了自己的床铺,姑娘便说今儿差不多了,早点安睡吧。
一觉醒来,对此地仿佛又贴近了些。歆荣已经起来了,坐在窗下桌案前,低头做早课,白瓷小炉里插着一支香,氤氲着梵烟往后十数年的全数皈依。
“…所谓三世,世名贪嗔痴,降此三毒,名降三世。又由如过去贪故,今受此贪报之身,复生贪业受未来报,三毒皆尔,名为降三世也。复次,三世者,为三界…以能降伏三世界主故,名降三世明王也。”
梵烟搁下笔,心中不免忡忡:“我听外头的小子说,夏侯氏的兵马已经杀到畿辅①了,咱们还要抄这些经吗?”
歆荣取过她面前的一张纸,赞道:“即便是心境不宁,这字也比我的娟秀婉约多了。”
而后敛了笑意,道:“如今京中满城风雨,题中之义都是要归降的,只怕不日叛军便成了王师。若真能兵不血刃,于百姓生黎倒是好事——至于爹爹,平素唯知编纂誊写,疏于颂圣之道,临时抱佛脚怕也勉强,不若由咱们来,权作参禅悟道,一切寻常。”
歆荣时年六岁,闺阁之语或传到外头,难免令人侧目,以为妖异。幸而身旁只梵烟一人,既是密友,又是学生,朝夕相伴,无不可袒露之言。
不久朝迁市变,贺学士依然供职翰林院,民间动荡了一阵,也如旧地为着柴米油盐而劳作辗转。只听见从前的燕朝皇帝殉国、后妃们亦个个殉主,背地里常有唏嘘。
歆荣冷笑:“男人坏了事,走投无路,便叫'殉国',女人再英勇,不过'殉主'而已。”
梵烟忙将指尖抵唇,让她小声些,暗里想,她这话实在大逆不道,又无从反驳。
贺府里多了好几个小丫头:七巧、八红、九莺、十锦。皆是与父母亲人离散了的,有生离,自然也有死别。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小丫头们的头发留到可以梳鬟的时候,大徵的山河又是满目锦绣。
十锦摘了一琉璃盘的花,捧进屋来,歆荣选了两对给自己和梵烟,笑道:“余下的你们分吧!今儿你们头一回出门,高兴归高兴,可毕竟母亲是去打阴醮,路上别嘻嘻哈哈,叫她老人家看见了要骂的。”
四个小的连声保证不迭,只差指天誓日了。梵烟忍俊不禁,将人挨个赶出去:“走吧走吧,趁着日头不高,别磨蹭了。”
歆荣与贺夫人同车,梵烟陪着。七巧几个在夫人面前规矩得很,张罗完随行的物什,便跟着嬷嬷一块儿去了后头一辆车。
玉清宫在城外十来里,说远不远的。贺夫人下了马车,一行道士迎出山门来,请贵人乘轿,贺夫人道:“我腿脚还灵便,她们年纪小的更不消说,兹当略表表虔心吧。”
歆荣与梵烟应着,一个搀扶着她,一个撑起绸伞来,沿着青石阶一路瞻拜游赏。
行至老君殿,了无真人正步罡踏斗、宣咒作法,贺夫人领着歆荣梵烟两个进香、献供,丫鬟婆子们也一一跪拜、又悬挂愿签。
复观仪轨毕,一名小道童奉命来请诸人到客堂里歇息,说知晓贵客要来,座椅垫褥一应都是新的,屋子也熏得干干净净。
贺夫人领着女孩儿们,边走边问他:“怎么不见张道人?”
道童忙道:“原该师叔亲自相迎的,偏不巧临了来了位不速之客,不得不应承一二。夫人莫见怪,改日师叔再登门谢罪。”
贺夫人摆摆手:“我不过信口一问罢了。”进了客房,见果然新洁,众人依序坐了,道童带几个更小的师弟奉上茶果,又陪着寒暄一回,方才告退,留她们自便。
贺夫人饮了两口茶,向歆荣道:“我歇一会儿,你们要玩,只在这近处逛逛,别让旁人撞见。”歆荣应了,一旁嬷嬷们便上来给贺夫人披上薄毯,又使一对玉锤轻轻锤起腿来,歆荣便把梵烟一拉,冲七巧她们招招手,几人悄悄出了门去。
外头一样是亭台楼阁,与学士府大差不差。不过难得出家门,一花一树也看着新鲜而已。歆荣年初及了笄,算作大人了,行事自然稳重些,戴着轻纱帷帽,坐在游廊里乘凉,梵烟唯图陪着她,去哪儿倒并不要紧,故而只八红、十锦两个,切切察察地扑蝶捉虫去了。
竹林间不知什么鸟儿扬声高歌着,嗓音不似家里养的那些鹩哥画眉动人,听久了甚至有几分惊骇,歆荣梵烟正说着话,一时也止住了,对视片刻,一齐笑出声来。
“…能梳的花样是更多了,也能簪新奇首饰。”歆荣接着之前的话头说,语调却低下去,“可到了外头,还不是一顶帷帽遮完了?”
梵烟跟着默然。这些年歆荣教她认字抄经、教她天文算学,教她营造药典,独独不教她诗词。她闲来自翻几篇娱情,偶为字里行间的幽怨思妇动容,后来才意识到那无非是不得志的士子在借夫妻喻君臣。
男子可发妇人之言,女子却不可立士人之志。奇也怪哉。
“快走,快走!”不远处响起八红的声音,梵烟被打断思绪,同歆荣一道循声望去,见八红、十锦急匆匆往这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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