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韩恕
杭州,四海钱庄。
正午的光照进账房。
算珠噼啪作响,快得近乎刻薄。
两炷香后,账册合上。
韩恕圆脸微舒:“好了,错了两处,已修正。”
陆粼川双手接过账册。
这钱庄东家鬓角斑白,梳得一丝不苟,他殷勤递茶,像在供奉一尊财神。
“韩主簿愿意拨冗,陆某感激不尽。”
这话十分真诚。
韩恕是知府衙门的主簿,本不该来理商贾的账,全赖傅知府肯通融借人。
四海钱庄的烂账,三个老账房算了五天都理不清。
韩恕只用了两炷香。
“杭州城里,没人比您算账更快、更准。”陆粼川笑。
“熟能生巧。”韩恕拂开茶沫,眉头都不抬。
陆粼川忽然凑近:“若在京城,您这算账手艺,怕是户部都要抢破头。”
韩恕抿着茶,听到“户部”二字,眼皮轻轻一跳。
“您这本事,留在衙门委实屈才……衙门的俸禄,不过这个数吧?”陆粼川伸出一个手掌——五十两。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放到韩恕茶碟边。
韩恕瞥过银码。
足足三倍。
“还能再添。”陆粼川胸有成竹。
韩恕却想也不想:“陆东家抬爱,我老骨头一把,衙门里等死正好。”
陆粼川的笑容僵在脸上。
“账目若再有疑,随时来寻。” 韩恕把银票推回他面前:“陆东家莫客气。”
“怎敢劳您大驾?”
“无妨,”韩恕一笑,圆脸泛出皱纹:“老身不好茶,不好酒,不好色,就爱算账。”
正午稍过。
四海钱庄在旬宣街最显眼处,门外人来人往。
陆粼川目送韩恕背影渐渐消失人群中。
他摸了摸下巴胡须,一时莞尔。
“怪人一个,”他对一旁的账房先生说,“拿算账当消遣。”
“竟有这样的人?”
“就是有,我一算账就头疼,他倒好,当解闷儿。”
账房先生附和:“一样米养百样人呢。”
陆粼川嗤笑一声:“若人人都像他这般,我哪愁招不到账房。”
两人说笑着转身,掀帘进了内室。
帘子将阳光挡在外头,只剩下一室昏黄的铜钱味。
……
阳光晒得石板发烫。
韩恕刚走过旬宣街的街尾,转角处,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
“韩主簿!”云锦阁的陈掌柜一把拦住他,“我等您半天了!”
韩恕显然被惊到,轻轻抚心口:“吓我一跳。”
“您是衙门的人,也怕被拦?”陈掌柜与他打趣:“我这账本乱得很,劳您给瞧瞧?”
韩恕接过账册,转身进云锦阁。他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掠,便停在某处:“三匹甲等杭绸记重了……”又翻两页,“还有这里,一百三十三两加四十二两,得数不对。”
陈掌柜拍腿大笑,震得柜台上的算盘珠子直跳:“不愧是您!”
“小事。”韩恕合上账册,平静如谈论天色。
陈掌柜忙不迭端来点心:“刚蒸的桂花糕,您尝尝?”
“不必。”
“就当帮我试试茶,好不?”陈掌柜笑眼眯成缝,“这大热头的,走回衙门得中暑,待日头偏些再走。”
韩恕看了眼窗外烈日,终于坐下。
茶盏刚捧起,漕帮的老李头就扛着生丝进来了。
“今日送晚了呢,老李。”陈掌柜招呼道:“可是遇到什么阻滞?”
老李头抹了把汗:“在码头听了桩新鲜事,耽搁了些。”他压低嗓门,像兜售什么见不得光的货色。
“咱这儿的市舶司要来位新官儿,你可知道?”
“嗯,听说过,”陈掌柜眼睛一亮,立即接上话茬:“明家那位小状元是不是?四代状元,他们家倒是会生。”语气里三分艳羡、七分酸。
韩恕茶盏一顿。茶水晃出细小涟漪。
“就是这位爷,”老李头挤眉弄眼:“他在扬州城里,闹得那叫一个欢。”
“哦?”
“那个被扣了的苏州织造,姓什么来着?”
“姓关。”陈掌柜接话。
“对,姓关!关家那个番邦女儿的事,你也听说过吧?”
“当然,爬苏州知府家的墙,被倪家二少玩了几个月,最后还被送去教坊!要不是倪家压着,早被说书人翻来覆去地讲了。”陈掌柜捂着嘴笑:“不是,按我说,这倪、关两家的恩恩怨怨,比话本子还精彩!”
“这话本子,如今出续篇了……”老李自顾自倒了杯茶:“那妖精不是进了教坊么,嘿,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家转头就攀上了新科的明状元!”
“当真?”陈掌柜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真的,听说……”
老李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奇怪的是,那向来不问世事的韩主簿,此刻竟也微微倾身。
“明状元……他宿在那妖物的房里,三天三夜不曾出门!”
“三天三夜!”陈掌柜瞪大眼睛:“妖物,真是妖物!”
“可不是嘛,哄得状元郎神魂颠倒,如珠如宝地宠着,还带着她一路南下……”
“啧!读那么多圣贤书,被个妖女迷成这样,” 陈掌柜咂嘴:“荒唐,真荒唐!简直有辱斯文。”话是这么说,但脸上透着酸溜溜的艳羡。
“市井传言罢了。” 韩恕嘴角绷紧:“老陈,劝你慎言,污蔑朝廷命官要吃官司的。”
“省得的,省得的。”老陈连忙应和,心里却犯嘀咕:韩主簿向来最是寡言,今日怎么突然较真起来?
韩恕搁下茶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日光将他背影拉长,笔直如出鞘的剑。
陈掌柜摇头不解:“他怎的突然来气了?”
老李头嗤笑:“官老爷嘛,都这德行,架子。”
……
未时两刻,杭州知府官廨。
算珠声响得清脆,节奏和谐,就像数着某种无人知晓的心事。
韩恕埋首账册,眉眼沉静。
“砰!”
知府傅融猛力推门,大步进来,袍角掀起一阵风。
他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哐”一声砸在案上。
“世风日下!”他咬牙切齿。
算珠声未停。
“道德沦丧!”傅融又灌了口茶,重重放下。茶水溅出花,却压不住他的火气。
韩恕仍没抬眼。
“子宽,”傅融终于转身,盯着这个闷葫芦:“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我生气什么。”
韩恕停下左手算盘,缓缓抬眼:“大人在生气?”
傅融被他平淡语气激得更恼:“我还不像在生气?”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
韩恕搁下右手毛笔:“大人请讲。”
“砰!”
傅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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