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开封
大旱的第二年里,项弦离开佛宫寺,轻骑快马,沿大同府一路南下。
北方大地在春季时杂草丛生,夏季则千里焦土,地脊龟裂;到得秋季野草倒伏,田间颗粒无收。过不得多久,狂风吹来,白雪将把饿死的百姓与土地一同温柔地覆盖。
北地连番战乱,诸多百姓拖家带口,往南方逃荒。
沿途总能遇见衣衫褴褛的人围着沸腾的大锅,项弦没有多问锅里都有什么,经过流民的聚集点时,便将身上带着的最后一点食物散给他们。
除此之外,他也再没有办法了。
南下之途接近终点,他终于看见了田间的草垛,庄稼有了收成,山峦也有了几分绿意。
深秋时节,开封。
抵京的一刻,项弦只有一个念头:总算到家了。
卫州门外全是吵吵嚷嚷的货商,还有不少拖家带口、进城来赏花的百姓。项弦骑在马上,交出腰牌让守门卫兵查验。
“项大人回来了啊。”
“哎。”项弦道,“北方走一遭,脱了层皮般,到处都在闹饥荒,太难了。”
离京前正值开封秋老虎肆虐,几场雨过后,秋意姗姗来迟,笼罩中原大地。龙亭湖畔的秋菊开成了花海,花色以明黄最多,点缀正红与橙黄色,与大簇金红色的枫树相映。
曾有色目商人说:大宋的都城,乃是以黄金所造。
官家却不这么想,道君皇帝嫌金银太俗,白玉太素,非繁花与山水幽景不足以绘出清平盛世。
于是汴京之用色繁复,乃历代之最,整座都城一如当朝天子笔下的绘卷。
金铜之座飞檐一片乌金,贯穿全城的大路官道青石板上乃是墨灰。龙亭湖连着开封大大小小四百八十池,泛起翡翠色泽。诸多府邸上胭脂红的门,鸦青色的瓦,满城晚枫,与雌黄的菊海交织于一处,配上那秋高气爽的万里晴空,当是色彩之极致。
上之所好,下必劳心,想必为了从万岁山上能看此景,相公蔡京没少费心。
城南刚凿开了运河,役工们正朝岸上卸南方来的嶙峋奇石,官员春风满面,于码头处谈笑风生,想必这一趟下来,赏赐不会少。
项弦绕过码头,往集市上去,将马匹拴在市外,汴河两岸,市开十里。项弦早已轻车熟路,从望火楼下小巷内穿过,前往酒肆沽了半斤桂花酒,又去宋嫂家档。
“项大人又亲自来买鸡啊,”掌案满脸笑容,迎了出来,“里头坐还是带回去吃?”
“来一只金鸡,”项弦说,“包好带走。刚回京,赶着回家歇会儿。”
“剁不剁?”
“唔。”项弦饿得要命,看着掌案的取下悬在案前的烤鸡,闻着剁开鸡肉的香气,不禁想推翻先前决定,坐店里先吃了再说。
金鸡皮如披金,肉如白玉,油脂满溢……不行,得抵住诱惑,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在与七情六欲作斗争。
“饼呢?要不要?”
“来四张,”项弦又道,“多放葱。”
“好勒!”
趁这当口,项弦又去巷子对面,让掌柜的撕一个卤羊头,包一份素菜卷子,回身提了金鸡,快步到得集外,飞身上马,回家享受。
禹王台下,天色渐暗,远远能看见鼓楼。项弦放慢马速,从大道转进另一小巷,此处家家炊息,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伴着丝竹管弦之声传来,乃是汴京富贵人家居所。
巷尾正中,有一扇红漆小门,门前有俩石狮子。
门上一副官匾,经累累岁月,充满古朴气息,金字虽已褪色,却依旧充满威严,上书五字:【大宋驱魔司】
“项大人回来了!”石狮子说。
另一只石狮子从台座上跃下,带走马儿,马匹便顺从地跟着它走了。
项弦提着吃的,手指一点,红漆门外的空间泛起涟漪,门打开,里头是花团锦簇的前院,院内已点上了灯笼,东侧的假山前流水潺潺。
“阿黄呢?”项弦道,“阿黄!我回来了!老乌?!”
项弦把东西胡乱一扔,过门廊,进了厅堂,主座之处设一正榻,乃是项弦日常起居所用,榻畔有一黄金打造的鸟架,架上栖着一只通体暗红、头顶有数缕橙黄绒毛的鸟儿,正将头埋在翅膀下打盹。
项弦拿了根拨炉灰用的签子,戳了它一下,那鸟儿差点摔下来,抬头盯着项弦看。
背后又有男人的声音道:“老爷,您回来了。”
“嗯。”项弦解下佩剑递过去,管家躬身接过,放回厅堂内的置剑台上。
正厅“山海明光”四字牌匾下,镇魔之剑归位,大宋驱魔司登时充满气概。
那管家名唤乌英纵,容貌似刚过而立之年,身穿藏青色猿纹绣袍,收拾得整洁干练,侧颔满是精心修过的髭髯,皮肤白皙,双目有神,武人身材,乃是跟随项弦多年、尽心尽力伺候的忠仆。
“先洗澡。”项弦活动肩背。
乌英纵稍一躬身,前去安排。项弦将架上的鸟儿又摸又揉地摆弄了一番,才走向侧院,宽衣解带,到得院内时热水已备好,项弦也脱得浑身赤裸,敏捷翻进浴桶,浸入水中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
乌英纵一手捧着个托盘,盘上盛了桂花酿,项弦伸手时,乌英纵便递过与他饮用。
“看似去了不少地方。”乌英纵道。
“还是不曾打听到心灯去处。”项弦答道,“阴错阳差之下,得到了‘天命之匣’。”
乌英纵点了点头,没有插话,充当聆听者的角色。项弦一路上都在思索时光之神倏忽的警告,话说一半,突然道:“你知道萧琨这个人么?”
“未曾听闻。”乌英纵说。
“大辽驱魔司执掌。”项弦说,“替我查查此人底细,以及唐驱魔司北迁的具体事宜。”
“是。”乌英纵答道。
项弦又道:“再去告诉郭京,天命之匣压根就不是传国玉玺,没能带回来,但有了新的发现,我得与他谈谈。”
“是。”乌英纵又说。
“我不在的时候,汴京有消息么?”
“没有消息,倒是康王来找过您好几次。”乌英纵答道。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那俩石狮子又开始叫唤。
“让他进来。”项弦说。
乌英纵去开了门,康王赵构,当今皇帝第九子将伴当们留在驱魔司门外,径自进来,到得院内,问:“哥哥呢?”
“稍等我一会儿。”项弦起身去冲水,身躯轮廓映在屏风上,说,“来得正巧,有事找你。”
赵构站在屏风外,说:“你要的心灯下落,我让金石局找了,找来一共两百多盏,都堆在库房里头,明日你自己看去。”
“那是个人,殿下,”项弦说,“心灯是个人。老乌!去把我带回来的酒菜热一热,请殿下先用。”
赵构摊手,答道:“我说过了,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项弦赤裸身体,在屏风后走到另一旁,赤脚站在地上,他的身材修长白皙,肤色犹如象牙,习武艺令他肩宽腰窄,不该多的肌肉一处不多,不该少的肌肉亦一处不少,目若点星,眉如飞羽,站在秋风里,就像一棵皎白的玉树。
他扳了几下头顶的竹管,拉扯汲水杆,水流冲下,为他洗刷全身,以皂荚,冲刷身上多日以来的尘泥。
“你去了哪儿?”赵构在外头十分关切。
项弦说:“待会儿再朝你细说。”
乌英纵过来,将赵构请走。项弦洗过头,回往房中换了身黑袍,单衣长裤裹在身上,披散的头发依旧半湿着,到院中地下穿了一双薄底皮屐。
赵构只是坐不住,片刻后又出来找他,只见项弦站在后院僻静一侧,对着满墙的竹子摘竹米。
再过一刻钟,项弦才回到正厅,将一把竹米放在鸟儿阿黄面前。
“殿下请。”项弦坐上大驱魔师的主位。
赵构见了项弦,只欢喜得不得了,一双眼睛盯着项弦看,仿佛粘到了他身上,笑道:“来前我已吃过了。”
项弦总算吃上了美味的鸡,感慨人活着,果真是为一口吃的,又喝了少许酒,精气神总算回来了。
赵构满脸期待,等项弦告诉他这段时候里的事。
他们在两年前一次秋猎时相识,那时项弦跟随大驱魔师郭京,随同皇家前往洛阳围猎。那时的赵构刚满十六,正是少年人心性,无意中得见项弦身手,当即惊为天人,起了结识之心。
是时皇储赵桓也有拉拢项弦这年轻英才之意,然而幼弟表现出了兴趣,赵桓便不愿再上赶着。自相识起,赵构总三不五时地来找项弦,缠着他想学点法术。项弦尽力想教他少许,却因康王赵构先天资质欠奉而只能作罢。
这丝毫不影响赵构对项弦的崇拜,他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譬如说乾坤袋为什么无穷无尽能装得下诸多法宝,法力如何在经脉里流动,指头为什么会迸发出火焰,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
今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十天一来变成三天一来,每次都能在驱魔司里坐好几个时辰,问长问短。项弦也不客气,常常使唤这名皇子为他跑腿办事。
项弦主动说:“明日我需面见官家,请殿下替我安排。”
赵构:“啊?”
平日里项弦无论吩咐办什么事,赵构俱一口应承,绝不拖延,唯独这件事赵构有点犹豫,作为项弦的绝对倾慕者,唯一能抗衡的力量只来自赵构的父亲——道君皇帝赵佶。
“有什么事吗?”赵构紧张起来。
项弦:“这次我的任务,乃是奉郭京郭大人的命令,前往佛宫寺找一件名为‘天命之匣’的宝物,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传国玉玺。”
赵构连连点头听着,起初充满了期待,继而错愕,再是震惊。
“什么?!”
那声音将阿黄吓了一跳,只见它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最后没将匣子带回来吗?”赵构难以置信道。
“事出突然,当时情况已来不及了。”项弦说。
回程路上,项弦细想推测,想必是上古时不知哪位技艺高强者斩杀了这名唤倏忽的家伙,再将其头颅封在了青铜匣中。时日久远,封印已随着铜匣腐朽而逐渐失效,松动之下,令藏在匣中的头颅能得以发声,兴许再过一段时日,封印便将彻底消失。
即便不用人释放,倏忽最终也能脱困,自己与萧琨,不过是阴错阳差,恰好撞上。
可这过程就像倏忽所言,果真乃命中注定么?项弦想到此节,又不禁疑神疑鬼。两年,还有两年,两年后,无论大宋还是神州,都将发生极大变故。
赵构一脸不知所措。
“那叫萧琨的家伙坑我,我尚未想清楚,他就问了,最后还把匣子斩了个稀巴烂,”项弦无奈解释,“如今连证物也没了,唉!但过后细想,我觉得它也不会愿意跟着我走。”
赵构不曾得见倏忽,全凭项弦转述,半信半疑,又不好反驳,顺着他的话推测道:“对,被关了许多年,你把匣子打开,都是先跑再说。”
项弦直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倏忽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倒也不尽然。”项弦解释道,“世间万物,俱有其因果环环相扣,我俩还它自由,‘因’在我与萧琨身上;倏忽若不闻不问,就此逃跑,此事定不得了结。咱们常说‘一报还一报’,被囚数千年脱困这等大恩,倏忽不报,其后定有大难,它不可能不知道。”
赵构点了点头,一时两人相对沉默。
管家乌英纵回来了。
项弦扬眉,乌英纵回道:“郭大人说,近日正忙,让老爷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必问他。”
项弦扶额。
赵构:“可我觉得父皇他……不会相信,不仅不会信,只怕他还……”
项弦:“只剩两年,殿下,开封城内这许多人,浩劫将至,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又有多少人将死于非命?官家终日在宫中饮酒作画,玩石头写字,再不清醒点,就怕连他自己也活不成!”
说话间,项弦又想到倏忽所言“宗室俱灭,牵羊献俘”,不由得后背发凉。
牵羊礼乃是蛮人习俗,掳获敌国皇帝与宗室后,金人会令其赤裸全身,披着羊皮,到祖庙前祭祀,以人代牲献祭。
也就是说,道君皇帝亦不能幸免。
赵构还是有点头脑的:“可是……既然天命难违,只凭咱们,又如何能阻止它呢?”
“对哦,”项弦点头,“很有道理。”
赵构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哥哥,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项弦:“没有。我只是在想,不如顺其自然?”
赵构:“…………”
这话倒也没错,倏忽所谓的天命,第一答中,大宋亡国最终沦落到二十万军民在何处来着……跳海,乃是萧琨询问大辽国运而捎带着说的,没有任何解决方法,既是如此,又何必执着呢?
唯独第二问与第三问,才有扭转的希望。但项弦隐隐约约总觉得宋之危难,与天魔转世有密不可分的牵连。
赵构显得相当为难:“实不相瞒,我父兄正闹得不可开交,朝中分为两派,已有大臣妄议海上之盟。”
“赵构,”项弦认真严肃道,“我不管你们家的破事。”
“只有两年了,”项弦说,“哥哥很忙,要对付的是天魔,凡人尽凡人之事,我得警告官家,他不听是他的问题,但我不能不说。”
赵构:“好吧。”
“就算不带我进宫,”项弦又正色道,“以我本领,就见不到你爹了?”
“别!千万别乱闯!”赵构吓了一跳,只得屈服,生怕项弦做出什么半夜三更翻墙进万岁山皇宫,揪着皇帝耳朵把他从床上提起来,朝他大喊大叫的事。
外头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赵构心乱如麻,喝过酒,起身出外,一众伴当或站或坐,等在驱魔司外的巷内。
“去罢,等你消息。”项弦随口将皇子打发走了。
赵构回头看了眼项弦,似乎有话想说,最后上马回宫。
客人走后,阿黄才飞回,停在金鸟架上。
“阿黄,你觉得倏忽之言,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项弦若有所思地喝着酒,随口道。
“你心里既已认定,”阿黄答道,“便是真的了。”
项弦:“我只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项弦依旧心存侥幸,却很清楚倏忽所言非虚,他与萧琨联手,令这名被封印了数千年的妖怪脱离囚笼,得以自由,于情于理,它都没有欺骗自己的动机,何况它所提及,俱是自己所不知之事。
“你不是去过巫山么?”阿黄略疑惑道,“沈括刚死没多久那会儿。”
项弦想起往事——昔年恩师沈括临终前,便叮嘱他在合适的时机,找到心灯,与心灯持有者配合,号令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再带着他的智慧剑,前往巫山深处,寻找一只巨大的史前妖兽“巴蛇”。传说在它的体内有着魔种,而魔种将吸收人世间的戾气,孕育出新的天魔。
天魔一旦诞生,便将彻底毁灭神州;项弦身为智慧剑传人,毕生使命就是诛杀它,才能化解这场浩劫。
那时的项弦不知天高地厚,除掉汨罗江之蛟后,只以为自己的实力已是天下第一,诸多条件一个没凑到,仗着自己有神兵,便前去寻找深藏于巫山中的圣地,挑战巴蛇。
结果自然是被身份不明的敌人教做人,更险些丢了性命,幸而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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